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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了午门,魏东亭骑上马加了一鞭,急着奔向悦朋店,候在天安门前的明珠见他快马奔来,跺脚埋怨道:“我以为你去去就来的,竟耽误了这许久!咱们快回去瞧瞧老四罢,嗐,这是从何说起哟!”魏东亭也不多说,只说:“你怎么还在这里,快走吧!”二人便放辔并肩疾驰。
悦朋店守门的又加了刑部的人,戒备森严,这原是料想得到的。附近老百姓不知这家特殊的客栈出了什么事,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,却因猜不透来头,不敢过来围观。魏东亭和明珠来到门前将马缰一勒,滚鞍下马。那守门人早经狼瞫吩咐,一个个垂手而立。
何桂柱正立在廊下张罗人布置酒宴。见他们两个回来,忙走上前来,按下司见堂官礼节行参,道:“都在里头等着二位呢!”
“你也一同来吧!”魏东亭绷着脸道,“筵宴弄得丰盛些!”说着,携了明珠的手进了后堂。明珠表面上虽是沉着,但魏东亭摸着他的手竟是冰冷湿粘,尽是汗。
还在伍次友当年高谈阔论的地方,只是主座换了如痴如醉的郝老四。两旁坐着的是穆子煦和犟驴子,阴沉着面孔不言语。倒是伍次友还洒脱一点,见他们进来,起身让道:“郝老四兄弟等你们有一阵子了,咱们坐着谈吧。”说着,便见何桂柱进来,指挥着厨子一样一样上菜,却是一桌水陆全席,大盆小碗摆了满桌,足有四十多碟冷盘。众人只是呆着,谁也不愿动箸。
“四哥!”明珠举杯首先开言,“事情兄弟们都知道了!大丈夫敢做敢当,视生死如儿戏,我看四哥就是一条好汉。来,兄弟先敬你一杯!”
郝老四举起杯来看了看四周的人,忽然笑道:“还是明珠兄弟痛快!先死者为尊,这杯酒我先僭了!”说着一伸脖子喝了下去道,“请!”
大家一齐饮了。何桂柱却泪眼模糊,滴酒难下,呜呜咽咽道:“好好儿的,怎么就生出这样事,真让人寻思不来!”说着泪水夺眶而出。
“柱儿!”魏东亭知道,他一哭开,大家都控制不住,就搅坏了这场席,忙制止道:“今天是老四升天的喜日子,你不能这样!”伍次友听得这话,暗自伤神,强忍泪道:“虎臣弟说的是。郝贤弟今日长别话辞,我们尽可打发他一醉。四弟犯了王法,我们救他不出,难道连个心也尽不到么?来!兄弟,我也敬你一杯!”
郝老四抖抖索索接过这杯酒喝了,笑道:“我确与班布尔善有事,对不起皇上,就死了也不屈!将死之人不打诳语,我敢对天盟誓,决无坑害诸位兄弟之心!”
“这是意中之事,”伍次友道,“你只是没估透大势而已,倒怕是想为兄弟们多辟一条路哩。既如此,我们也无需指责,今日一别再无会期,你可多饮几杯。”说着又奉上一杯,郝老四毫不推辞饮了。
明珠从容站起道:“我还有半瓶玉壶春,当年与伍先生在此围炉聚谈,我留了一点,原想——”他说不下去了。他原想将这半瓶酒留作自己金榜题名时与翠姑共饮的,此时只好改口道:“原想大事过后,我们兄弟分杯共饮,今日只好偏了四哥了!”说罢便折身到后头去了。
郝老四酒入闷肠,此时已有些醉意,转脸问穆子煦:“二哥,你和三哥怎么没有话?你怨兄弟么?”
穆子煦面白如纸,苦笑道:“兄弟,魏大哥事忙,顾不过来,总是我照料不周,叫你落了这下场!”魏东亭听着但觉一阵阵晕眩,却又无话可说。那犟驴子带了酒意,“砰”地将案一击,站起身道:“四弟有过可也有功,凭什么就恕不得!难道比鳌拜的罪还大么?我寻皇上说去!”扭身便走,魏东亭忙一把拉住了。外头监席军士听得响动,不知出了什么事,探进头来瞧着没事,又退了下去。
伍次友见状,劝阻道:“天心难回,天威难测,自古……”他本想说“伴君如伴虎”,却咽了回去,将一杯酒捧给郝老四,“兄弟,饮了这杯,兄长为你作挽辞!”见郝老四饮了,他便起身来语音颤抖地吟道:“古今无完人,堪悲上士怀刑,九原之下有斯人;……”
“慢着。”魏东亭此时真是五内俱焚,昂然说道,“伍先生休吟下联,我们兄弟几人明日上朝,拼了官不做,换回四弟一条命,或许可以挽转天心。”恰在这时,明珠捧着半瓶酒进来。他听得这话,不免心里诧异。今日在万岁爷面前已将此事定实了,如何又要转环呢?他一边斟酒一边寻思,口里却道:“对,求皇上恩准戴罪立功,也许能行。”
正说至此,便听到门外军士们一片呵斥声:“哪来的丑道士,化缘也不看看地方,快去快去!”魏东亭听得喧哗,出外张望,一眼见胡宫山身着道装,蓬头垢面,疯疯癫癫地道:“皇帝还有穷本家呢,这里头的好酒好菜难道我贫道就不能吃得?”说着便向里闯。守门的军士忙拦时,哪里挡得住他!屋里吃酒的人一时都呆了,魏东亭便示意守门军士退下,当庭稽首问道:“鹤驾自哪里来?”
“来寻找徒儿!”胡宫山笑道,“什么鹤驾不鹤驾,这一桌的好酒菜又叫我贫道遇上了。”
“师父!”郝老四猛然忆起,在白云观遇到胡宫山的事,失口大叫道:“师父来了,哈哈!师父来了!”满屋里人都被惊愣住了,不知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,郝老四已是伏地跪接。
胡宫山大模大样进来,只对何桂柱一揖道:“何施主,贫道要扰你了,可肯么?”何桂柱满头是汗,忙应道:“当然当然……”魏东亭灵机一动道:“昔日胡供奉,今日狗道士。这里有一条豚肩,还吃得下么?”胡宫山一屁股坐下,笑道:“你还算有故人之情,一条熟猪腿啃起来自然痛快!”何桂柱忙不迭到厨房,将一只新焖出来的金华火腿用一个大条盘端了出来。
“好好!”胡宫山只瞧了一眼跪伏在地的郝老四,对别的人竟视有如无,一把抓起火腿便手撕口咬地大嚼起来,口里唔唔着问道:“魏施主,这个小厮几时归天?”胡宫山说时,外头狼瞫已经得报,按剑走了进来。听得问,便接口道:“皇上命他自尽,时在今夜子时。”
“何必要到子时?”胡宫山手里的火腿已快吃完,便问:“徒儿,我曾答应过你,代你了却此事,你可肯么?”
郝老四聪慧不亚明珠,早已知他用意,忙叩头如捣蒜道:“徒儿愿意!”
“你起来,吃这一杯酒,师父送你上路!”胡宫山端起酒来,对着众人道:“请,请么,大家都是我徒儿郝春城的朋友,都不是外人,来呀!”
众人不知他变的什么戏法,迟迟疑疑地对视着端起酒碗。惟明珠看着自己倒的那碗玉壶春发呆。
“明珠施主,”胡宫山笑道,“也请饮了嘛,汉光武手下大臣宋弘说过:‘贫贱之交不可忘,糟糠之妻不下堂。’你总不能一句也兑现不了啊!”
“胡兄太会说笑了,”明珠脸上一红一白,“酒还能不喝吗?”便端起觥来,却只是不肯饮。
“毒酒!”犟驴子虽笨也有聪明时,见明珠如此狼狈,顿时醒悟过来,“啪”地把桌子一拍,猱身蹿了过来,一把提住明珠的前胸,骂道:“你这畜生,他与你何仇,就下此毒手?”明珠被拽得透不过气来,只苦笑着摇头,断断续续道:“三哥错……错怪兄弟……了!”
“是嘛!”胡宫山将酒觥一把取过,笑道,“放开明老爷,贫道方外之人有慈悲之心,这点毒酒贫道用了吧!”张开口,晃一晃,一觥酒已被喝得干干净净。又将自己一碗酒推给明珠,“你饮了这一碗,给你的老四送行么!”见胡宫山如此,明珠哪敢返口,只得端起饮了下去。
“好,好!”胡宫山一边说笑,一边朝郝老四背上轻叩两掌,郝老四哼也没哼一声便倒在地下人事不省。狼瞫立时大惊,叫过随带的验尸官,上前摸鼻息,叩脉,翻眼瞧时,瞳仁已经散了,便起身回道:“禀大人,这人已经死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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