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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福无双至,梁鹤乘已经命悬一线。
医院病房,纪慎语取来了黑缎袄与新棉裤,一一给梁鹤乘换上,而对方那脚已经肿得穿不上鞋,只能露着。丁汉白候在旁边,不住朝门口望,他通知了张斯年,但张斯年没来。
“师父,吃一口。”纪慎语端着碗汤圆,他明白老头等不到元宵节了。
梁鹤乘艰难地吃下一点,皮肉干枯地说:“小房子……”他听闻合伙的事儿,叮嘱,“你要留心防范,他要是故态复萌,别伤了你。”
纪慎语点头:“师父,我知道。”
梁鹤乘又说:“家里的物件儿销毁或者卖掉,你要是惦着我,就留一两件搁着,其他都处理干净。”费尽心力造的,他却如弃敝屣,“徒弟最怕的是什么,是活在师父的影儿里,你没了我不是没了助力,是到了独当一面的时机。”
生命的最后一刻,师父考虑的全是徒弟。
纪慎语刚才还镇定,此刻鼻子一酸绷不住了。
“三百六十行,每一行要学的东西统共那么些,要想专而精,必须自己不断练习探索。你……你成大器只是时间问题。”梁鹤乘没劲儿了,木着眼睛一动不动。
空气都凝滞起来,无人吭声。
分秒滴答,濒死的和送行的僵持着。
丁汉白说:“珍珠,让梁师父好好走吧。”
纪慎语倾身凑到梁鹤乘耳边,稳着声线背出要领:“器要端,釉要匀……”
老头呼噜续上一口气,缓缓闭目,念叨着——器要端,釉要匀,色要正,款要究……这一辈子钻研的本事伴他到生命最后,声音渐低,再无生息。
纪慎语连夜将梁鹤乘的遗体带回淼安巷子,挂上白幡,张罗一场丧事。两天守灵,期间来了些街坊吊唁,但也只有些街坊而已。
第三天一早出殡,棺材还没抬,先运出一三轮车古董花瓶。街坊立在巷中围观,窃窃私语,一车,两车,待三车拉完,暗中惊呼都变成高声惊叹。
丁汉白说:“还剩着些,你留着吧。”
纪慎语绑着孝布,点点头,随后举起喝水的粉彩碗,摔碎请盆。大家伙帮着抬棺,出巷子后准备上殡仪车,众人围观,这时似有骚动。
“借光借光……都让开!”
人群豁开一道口子,张斯年抱着旧包冲出,一眼瞄中那乌木棺材。他走近些许,当着那么多人的眼睛,高呼一声——六指儿!
纪慎语扶着棺:“师父,瞎眼张来了。”
众人新奇惊讶,不知这是亲朋还是仇敌,张斯年环顾一圈,瞧见那三车器玩,喊道:“——六指儿!你就这么走了,我以后跟谁斗技?!”
他突然大笑:“你这辈子造了多少物件儿,全他妈是假的。要走了,今天我给你添几件真的!带不去天上,塞不进地底,你兹当听个响儿吧!”
张斯年从旧包掏出一件花瓶,不待人看清便猛砸向地面,瓷片飞溅响响亮亮。丁汉白高声报名:“金彩皮球花赏瓶!”
张斯年又摔一个,丁汉白继续:“青花八方缠枝碗!”
这一股脑砸了三四件,遍地碎瓷,价值数十万。张斯年祭出珍藏给这六指儿,给这分不出高低的唯一对手。砸完,将旧包拉好,转身便走。
他如同戏台上的疯子,任周遭不明情况的傻子揣测。他想,他这把亏了,姓梁的先死一步,等他撒手人寰的时候,除了徒弟,谁还来送他?
谁也不配!
殡仪车缓缓串街,行至街口便头也不回地奔了火葬场。半天的工夫,尘归尘,土归土,纪慎语料理完一切累极了,与丁汉白到家时一头栽在床上。
他又爬到窗边,推窗瞧一眼天空。
丁汉白傍在身后:“梁师父的六指儿总是支棱着,比别的指头软。”
纪慎语恍惚:“你摸过?”
丁汉白说:“那晚你在他床边哭,他伸手给我,我摸到了。”
那伸来的手中藏着张纸条,卷了几褶,笔迹斑驳。丁汉白环绕纪慎语,双手举到前方,轻轻展开,衬着天空露出八字遗言。
——善待我徒,不胜感激。
他乘着白鹤,了无心愿地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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